李渔到底是不孝子还是名士?为何对他的评价反差那么大?
拙眼看来,李渔不过是乱世之中一个有些才情、品位和识见的富家不肖子、败家子、浪荡子而已。乱世于他有何哉?照样挥霍祖产,声色犬马,养伎蓄美,寄情商曲。改朝换代..
拙眼看来,李渔不过是乱世之中一个有些才情、品位和识见的富家不肖子、败家子、浪荡子而已。乱世于他有何哉?照样挥霍祖产,声色犬马,养伎蓄美,寄情商曲。改朝换代之后,李渔甘作前明遗民,不曾像阮大钺、钱谦益等人一般,摇尾乞怜干求仕进,的确是有些士人风骨。但隐身江湖草野间,不问世事家国恩怨情仇,只顾个人享乐,到底算不得真英雄。自守名士罢了。
李渔的《闲情偶寄》名气太大,几乎无人不知,记得好些年前,有一段时间,学者作家著作言谈争相引用其文,一时蔚为风气。但此书我买来很多年,每次略翻一翻,旋即放下,如此反复多次,总不能入境,所以尽管染了一身的岁月风尘,内里却全是新的。就同类型作品的质地而言,我以为《闲情偶寄》既不如前代刘义庆的《世说新语》、洪迈的《容斋随笔》,也不如与他差不多时代张潮的《幽梦影》。
个见而已,就像偏食者说,一个人于事物的印象好恶,有时往往没有什么道理可讲,纯粹是瞬间的印象。若不是后来偶然读了李渔的小说,恐怕今生我都会以为,李笠翁盛名之下不过尔尔。而今看来,《闲情偶寄》是李渔雅的一面,小说和剧本是其俗的一面,可雅可俗,能高能低,这才是真李渔。
我躺在密林深处读李渔的《无声戏》和《十二楼》,林间光影斑驳可喜,如李渔的文章。读前人书,阅读的姿势可以不管,衣服穿多穿少也可以不论,却不能不讲究地点。当在幽僻处,耳不闻车马喧腾,心不思功名利禄,以雪夜闭门读好书之心读来,方才得味。
李渔说:“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,件件可以消除,独有男女相慕之情、枕席交欢之谊,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。”(《十二楼·合影楼》)又说:“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,说到审奸情,就像看戏文一般,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。”(《无声戏·美男子避惑反生疑》)又说:“访遍青楼窈窕,散尽黄金买笑。金尽笑声无,变作吠声如豹。”(《无声戏·人宿妓穷鬼诉嫖冤》)
何等透彻,又是何等浅近,数百世之后,人间事理仍逃不过如此这般。恰好也在读冯梦龙的《情史》,二君于人间诸般万象的看法,尤其是一个情字,何其相似乃尔。
李渔以《闲情偶寄》名世,世人一般不大关注他的拟话本小说,比如《无声戏》《十二楼》和《连城壁》,更不大注意他的戏剧作品《凰求凤》和《玉搔头》。历来的文学史家和批评家,与那删削古歌谣的孔夫子、《四库全书》的编纂者一样,既是文化人身份的千秋功臣,同时也常成为遗珠弃玉的可恨刽子手。许多好文章好作品经由他们的手流传下来,同时也有很多佳作杰构因他们的个人喜厌淹没于荒芜书冢间。后世的读者,不过是被牵着鼻子吃草的小牛,哪有选择的余地。我悠悠游游读了几十年的书,到得今天才读到李渔的小说,岂不是文学史家过分推崇《闲情偶寄》而又忽略李渔其他作品所致?
李渔的小说实在是太好了,薄薄两本书,各自十二篇,竟舍不得一下子读完。天快黑时终于还是读完了,想起从前读周作人,我曾经这样感喟:“文人要活得足够老,只字片语都是妙文。”如今看来,还得补上一句:“文人须得生在名门,文章才有金声玉韵。”李渔以及与他同时代的张岱、冒辟疆、吴梅村、侯方域诸人,都是大户人家出身,自幼生活安逸富足,见惯了珍奇异物,交接的是上流人士,又肯下功夫饱读诗书,勤奋著文,后来自然无一不是风流倜傥的大才子。
《十二楼》和《无声戏》里的小说其实就是戏。这并不奇怪,民国以前的小说大多像戏文,明清以《三言二拍》为代表的小说,搭上一个台子,配上一副锣鼓响,就可以开场上演,连剧本改编都完全不必。而李渔是戏曲专门家,他的小说戏味更浓更足。
《无声戏》里的《丑郎君怕娇偏得艳》《变女为儿菩萨巧》《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》等篇,故事情节大开大合,矛盾冲突此起彼伏,看得人如腾云驾雾观九重仙境,惊诧有之,忧惧有之,悲喜有之,哭笑有之,全是活泼泼的人生现场,全是鲜艳艳的生活现实。书中三遭奇遇的阙里侯、搬是弄非的赵玉吾、福祸相因的秦世良、财色两空的王四、重情重义的碧莲……哪一个人,一经过目都难忘怀。
而继《无声戏》之后的《十二楼》,构思更为工巧,语言更为精纯,故事更为精致,十二篇章,每一篇都以一个楼的名字作题目,情节又围绕小楼铺展,显示出一个成熟小说家的气象与风度。尤喜《十卺楼》《生我楼》《夺锦楼》《合影楼》诸篇,于不可能处下笔,于洞天外辟天,虽系杜撰中来,却收令人神魂颠倒之功,李渔实是小说妙手也。李渔友人钟离睿水在《十二楼》序言中说:“昔李伯时工绘事,而好画马,昙秀师呵之,使画大士。今笠道人之小说,固画大士者。”伪斋主人说,《无声戏》既是小说,也是《春秋》。评价都极是恳切。
小说作为文学体裁之一种,发源于先秦神话传说,奠基于两汉魏晋六朝,正式形成于唐。自古文学以诗歌、散文为正宗,直到晚清民国,小说与戏剧仍被视为上不得正经台面的文学末流。今世则颠倒过来,小说俨然康庄大道,诗歌散文在一些人眼里反成末技。个中正左是非,原是一笔糊涂账册,不必费口舌说它,只说明清之季的李渔对小说的体悟与认识已是不凡。他说:“吾于诗文非不究心,而得志愉快,终不敢以小说为末技。”著作小说的功用,“愉快”二字,已足见其好处。
文以载道。李渔著小说,编戏剧,无非是用以畅达自我心志,愉悦读者观众,兼而劝善惩恶。《十二楼》与《无声戏》,《凰求凤》和《玉搔头》,无一篇不是在张扬人性之美,挞伐世间丑恶。读来固然不无“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”之感叹,但大体人间正道是沧桑,道理总是不错。
李渔曾说:“窃怪传奇一书,昔人以代木铎。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,劝使为善,诫使勿恶,故设此种文词,借优人说法,与大家齐听。谓善者如此收场,不善者如此结果,使人知趋避,是药人寿世之方,救苦驱灾之具也。”李渔的小说和戏剧,其实就是医世之方,救难之药。只是混沌众生,病中讳病,肯饮一片无?戏者,玩耍、嘲弄、艺术,三词足可概之。人生于世间,如孙猴子从石头缝里蹦哒出来,造物者命他到这诸般幻相丛生之地玩一遭罢了。嘻也好,泣也好,叹也好,骂也好,赤身来裸体去,尝尽千般苦几种甜,最后都要归于榛莽,与骚狐狡兔花仙木魅为伍。如此一来,哭决不如笑(嘲),笑天下一切可笑之人,笑天下一切可笑之事,最后笑自己也沦为芸芸众生之一枚,并无任何二样。所谓艺术,说起来云梯不可上,脱下那一层伪装的皮,其实就是选择。林语堂手夹卷烟,坐黄花梨木椅,穿长袍大谈生活的艺术,说来说去,不外乎是选择自己喜欢的姿态过日子。古代帝王统摄江山社稷,驭下之术一言以蔽之,就是选择将相护卫辅佐确保安泰。画家作画,枯笔也罢,浓墨也罢,也是择笔意画胸臆而已。
生旦净丑末,宫商角徵羽,通达者选择自己的活法,万事付诸一粲,就是戏,就是一生。不通者,穷通变数都当作劫数,皱眉核脸苦巴巴,也是戏,也是一生。古今戏子在舞台上唱戏,观者哭其哭笑其笑,殊不知,风筝之线握在戏曲家手中。所以如李渔、张岱、施耐庵、罗贯中,看透了,看淡了,搬上舞台煞有介事演来演去,只为讽劝世人做个好人、淡人、优游自在人。
李渔一生如戏,也是个地道的戏人。他祖上就是江苏如皋富户,苦心经营数辈,到得他出生时,已然是“家素饶,其园亭罗绮甲邑内”。生在这样大户人家,染些公子哥儿习气也是凡常,堕落为眠花宿柳之辈乃至无恶不作之徒,也毫不稀奇。但李渔自小就天赋异颖,擅长诗文,尤其精于戏剧。他采择街巷俚语,敷衍成小说戏文不算,还在家中大办戏班,整日领着生旦净丑咿呀唱戏。清入关后,李渔绝意仕进,收得乔王二姬悉心调教,巡演于达官巨贾之门庭,视戏为一生志业,也确实曾经风光富贵过好一段日月,其包含戏曲理论的代表作《闲情偶寄》,就是成书于这一时期。
想当年,这李渔半隐杭州层园,出入二美相伴,振舞衣甩水袖,写文章唱大戏,确也算得白衣卿相,自在快哉,正如其初名仙侣,字谪凡,算得天上谪仙人了。只惜一曲戏再精彩再华灿,总有徐徐落幕之时。随着乔王二姬离世,戏业顿时委顿,笠翁也已老迈,富家风流名士,终不脱始贵终穷之命,与张岱好有一比。但说到底,人生穷通,世上寻常事耳,于文人而言,留下些诗文才是正经。那些戏毕竟是看不到了,袅袅歌喉,婷婷丽女,也都香消玉碎无处可觅了,只有李渔的文章不灭。
岁月老矣,三四百年不过是一个呵欠。湖上笠翁、新亭樵客也罢,觉世稗官、随庵主人也罢,笠道人、觉道人也罢,细究起来,诸般字号,都不如当初的仙侣和谪凡。君是尘中仙,偶然来世间。长袖一曲罢,归去不知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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拙眼看来,李渔不过是乱世之中一个有些才情、品位和识见的富家不肖子、败家子、浪荡子而已。乱世于他有何哉?照样挥霍祖产,声色犬马,养伎蓄美,寄情商曲。改朝换代..